亲情味道隔夜浓

2022-01-23 00:00解放军报·■孔昭凤
姜 晨绘

  父亲去世得早。当年因为生活所迫,我的大哥、三哥、四哥都远赴他乡成家立业,唯有二哥留在老家宅院里。五间瓦房,以一道山墙隔开妈家与二哥家,二哥二嫂住两间,我住单位宿舍,妈妈带年幼的弟弟妹妹住三间。

  二哥性格内向沉稳,少言寡语。在我的记忆里,二哥每天早晚都会进妈的房间转一圈,但却极少喊“妈”打声招呼。每当见到妈时,他啥也不说,只会用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着妈看,满眼流露着对妈的关爱。妈也懂二哥,所以从不按礼数要求二哥。

  我的四个哥哥里,二哥与妈交集最多。妈情绪不悦、身体微恙都是二哥最先发觉。若是妈患了感冒、胃肠炎等小病,二哥会在家里给妈用拔罐、刮痧、艾灸等土法祛病痛;如果妈突发急症大病,二哥会及时把妈送到医院医治。妈也用她的方式疼爱着我二哥。二哥的两个娃是妈帮忙带大的,妈对二嫂更是偏爱有加。记得二嫂初为人母时,妈心疼二嫂远嫁我家、没娘家亲戚走,便经常带着二嫂走亲戚、吃酒席;大队放电影时,妈会带着二嫂去看,并安排我和姐姐在家给二嫂带娃。那些年,妈不带闺女只带儿媳看电影、走亲戚的片段,成了街坊邻居间的美谈。

  我们兄弟姐妹九人中,二哥与妈之间,是彼此依赖、相互陪伴的最为亲密的母子关系。妈高兴时,就会跟二哥讲讲屯子里以及其他兄弟姐妹家发生的琐事。如果二哥哪天喝酒耽误了去看妈,次日妈就会黑着脸假装不理二哥。二哥自己当爹多年,妈还一直当二哥是孩子,常常会因为二哥某件事做得不够好而找机会训斥他一番。二哥在妈面前,几乎从不顶嘴。妈说的对,他就点头称是,妈说的不对时,他就满眼疑惑地盯着妈看,一直看到妈不忍心再训他为止。

  二哥与其他兄弟姐妹的往来,也一直保持“恒温状态”。在二哥眼里,兄弟姐妹皆手足,不论谁过得好坏,都不会影响他与之相处的亲疏。

  二哥60岁之前的生活一直不是很富裕,与兄弟姐妹的人情往来也难得阔绰。但二哥却请我和兵哥哥吃过一顿终生难忘的“豪华大餐”。

  那年中秋节,与我热恋的兵哥哥趁休假探亲之际,中途拐到我家陪我过节。当晚,妈在简陋的院子里摆上月饼、毛豆以及时令水果拜月赏秋。每逢佳节倍思亲,没有父亲的团圆节总是显得有些残缺孤寂。我一看妈又陷入沉默思念,我便高声喊隔壁的二哥二嫂来这边一起团圆。谁知,平素赶都赶不走的二哥二嫂,任我多次呼叫邀请,愣是没有过来。

  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,我看到二哥家烟筒里一直炊烟袅袅。中秋佳节,哥嫂对妈这边的怠慢,惹得我和妈心里都很生气,但碍于兵哥哥在,也不好说啥。那个中秋夜,我是带着对哥嫂的抱怨进入梦乡的。

  第二天清晨,我在灶间烧锅添柴,妈妈忙着烀饼子。二哥照常来问“无声早安”。我瞅了二哥一眼不予搭理,妈也没好脸色地咕哝一句“你还知道来啊”。

  二哥就势蹲在屋门口,略显局促地对妈说:“今天中午我请客,11点半时,请妈准时带着新客和弟弟妹妹们到我家吃饭。”

  二哥所说的新客,就是我的兵哥哥。我和他在文凭、颜值等方面都相差悬殊,一些亲戚朋友觉得我在高攀他。所以,妈并不看好我们的恋情,她要求弟弟妹妹要在待客之道上注意矜持,不予巴结。对于兵哥哥的首次来访,妈只是像对一个过路客般,以家常饭招待,每顿饭只能保障吃饱,无法保障兵哥哥吃好。

  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哥,这次没有提前请示妈就安排了这场饭局。我一脸的惊讶替代了对二哥的怨气,继而升起满心的感动!

  二哥家里生活并不富裕。我想,就算到自家菜园摘些瓜果蔬菜凑够六个菜,我也要领下这份兄妹情。妈也跟兵哥哥提前打好预防针:你若中午吃不惯也别嫌弃,回到这边再找补点儿。

  待我们中午准时走进隔壁二哥家时,那一桌丰盛的佳肴,霎时点亮了我的眼睛,就连见多识广的妈也忍不住惊呼:“这一餐饭得吃去半年的生活费,以后日子不过了吗?”二嫂边在围裙上擦手,边小声飘出一串甜甜的重庆话:“妈,咱必须用高标准招待亲人解放军呀,大不了下半年咱大人孩子都不吃肉了呗。”二嫂的话一下子就催出了我的眼泪。

  那是我长到22岁,在我家餐桌上见到的最为丰盛的菜肴了。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,为了这桌菜,二哥二嫂中秋夜就开始像办喜宴一样准备主菜和花式菜帽(点缀在菜品上的彩色装饰)。也是在那一刻,我切身感受到了“长兄如父”的温馨。

  桌上的菜我只认得海螺和螃蟹,其余的只有二嫂与兵哥哥能逐一报出菜名:糖醋排骨、宫保鸡丁、凉拌海蜇、酸辣鲤鱼、五香驴肉、干炸里脊……二哥二嫂为了摆盘美观大方,做配菜的辣椒丝、萝卜丝等都是用花刀切成波纹状和锯齿状的。二哥二嫂为这餐饭真是花尽了心思。

  为了提升招待档次,二哥还专门请村里最有威望的文化人王恒宽老师来陪客。王老师是我家世交,平素里,我都是喊他老叔。他一贯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小清高,从来不吃村里任何一家的饭。那天,二哥邀请之初,王老师也是婉言谢绝的,可二哥坐在人家炕沿边就是不肯走:“俺爸走得早,其他几个兄弟都远在他乡,就我一个笨嘴拙舌的兄长守在妈身边。我啥也不会说,老叔得当娘家人替孔家在未来女婿面前撑场面。”多年之后,王老师说,是二哥那句“俺爸走得早”击中了他的心。王老师遂以“名誉家长”的身份,既当陪客又做起了东道主。

  宾主落座后,王老师从桌子上丰盛的美食切入,先夸我的家乡东港美丽富饶,海鲜肥美;再夸孔家家教严谨,家风优良;最后再夸我们兄弟姐妹手足情深、团结和睦,我知书达理、温柔贤淑……一时间,令兵哥哥坐在热炕上局促不安地说,找了我是前世修来的福。

  见兵哥哥不会像我们东北人盘腿打坐,二哥便一跃上炕,从炕柜里拿出一床崭新的被子,叠成一个方形行李卷,让兵哥哥坐在被子上舒坦地吃了一顿大餐。在午宴接近尾声时,二嫂端出一锅老鸡松菌汤为午宴画上圆满句号。兵哥哥当场称赞那锅汤是最润泽心田的高级营养汤。

  那天,二哥喝醉了,下午去田里掰玉米棒子,掰着掰着就睡在了玉米地里。当邻居摇着二哥喊他起来掰玉米时,他醉意朦胧地告诉人家:“我收了一个当兵的妹夫,比掰玉米重要。”

  感谢二哥一直守在故乡与妈相互陪伴,我才得以追随兵哥哥远嫁军营。陪伴妈终老后,二哥离开故土,奔向山城重庆,在女儿家开启又一轮“和顺”日子。

  如今,我早已在军营里结婚生子,其他兄弟姐妹也都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。但那年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”的爱心午宴,成了刻在我记忆深处、抹不去的温暖。我在敲打文字的此刻,还在咂着嘴,品味那份浓浓的亲情与感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