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神无声

2020-03-22 00:00解放军报·■张应平

  那天,我去医院探望生病的父亲。我们待在一起没多久,父亲不愿影响我工作,让我回单位上班。离开前,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。他躺在病床上,朝我摆了摆手,孤寂的眼神中透着不舍与无奈。我心中不忍,匆匆离开。没想到,那是我最后一次看他。

  父亲一直身体不好,我本应该留在他身边照顾。高中毕业后,得知我想入伍,他坚定支持。入伍两年多后,我读了军校,在寒假里第一次回家。经过两年多的爬冰卧雪、刻苦训练,母亲说我比以前黑了,结实了。父亲话不多,只是默默盯着我看。在家那段日子,我们父子俩每晚会在一起坐着。我们话不多,却又很默契,经常到凌晨两三点,才依依不舍睡去。

  我入伍后,父亲饱受疾病折磨。他坚持不住时,就到村子的小药店挂消炎针。但电话和书信中,他从不让我知道。直到我担任指导员时,在县中医院工作的表妹电话告诉我,父亲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,很难医治。那时,我内心无法接受,又不想让战士们听见,便用洗脸毛巾捂住脸,躲在宿舍里大哭。

  父亲患病后期,我把他接到驻地医院,方便治疗和探望。每次我去看他,他总劝我不要影响工作,他说:“作为一名军人,必须舍小家顾大家,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国家的,甚至生命。”父亲曾是一名中学教师,也是一位老党员,无论什么时候,我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,他对事业的敬畏、对信仰的坚守。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天,公社组织劳动时,父亲和叔叔一起上山搂松树叶。那天,得知叔叔悄悄砍了一棵树,准备藏在干树叶里带回家,父亲严厉制止。叔叔委屈地说,“又没有人看见,何必这么较真?”父亲义正辞严:“我是一名党员,怎么能干这种事?”还有一次教师节,学校为全体教职员工配发皮制沙发。父亲领回的沙发坐垫有个洞,扶手螺丝也掉了。我想不通,为什么新沙发是坏的。母亲告诉我,身为党员的父亲,主动要了唯一一个坏的沙发。

  那时,父亲极为严厉。我犯错了,他瞪我一眼,我就吓得浑身哆嗦。严厉归严厉,他总将爱藏在角落里。身为儿子的我,只能在后来的岁月里,自己慢慢体会。

  我初中时住校,一周只能回一次家。父亲有时候会在我回家前,买一些糕点。他自己舍不得吃,便将糕点放在柜子里。一次,我因为考试,隔了一周才回家。父亲拿出糕点时,才发现早已发霉。他舍不得扔,一边把表皮绿色的霉层轻轻去掉,一边说着:“不碍事儿,还可以吃。”那次,他终于尽情“享用”了一回美味。

  父亲年纪大了以后,话也渐渐多起来,他对我的关心变为一句句翻来覆去的唠叨。有一年,我休假结束归队前,他反复叮嘱我:“在部队一定要踏踏实实干,要听上级的话,要和战友们搞好关系……”

  “你烦不烦,部队的情况你又不熟悉!”我嫌他絮叨,打断他的话。

  父亲愣住了:“现在你翅膀硬了,我说的话不听了。以后,我不会再管你了!”父亲嘴上说着气话,可后来得知我感情受挫,他又放心不下,忍不住提醒我,“找对象人好就行,踏实过日子,咱们是农村人家,要求不要太高……”

  父亲去世前的一个晚上,我看望他后,准备返回部队。父亲试探地问我:“老三,你今晚值班吗?如果不值的话,能不能不要走了,我这几晚有些害怕,睡不着,你在这儿陪我吧。”父亲从来没和我提过要求,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请我留下。我明白,父亲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,不祥的预感让我一度哽咽。那晚,我在父亲身边坐着,拉着父亲的手。我们有时聊几句,有时沉默,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父子俩彻夜默契坐着的时光。

  我记得,父亲一向很喜欢我穿军装的样子。病重中的他,每次看到我,混浊的眼睛立即一亮,满脸的皱纹因为笑容拢在一起,仿佛他看到我,就能感到安全和踏实。后来,那眼神便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。我是他放不下的牵挂,亦是他心心念念的希望。我知他还在默默注视着我,便不敢有丝毫懈怠。每一分,每一秒,都不愿放弃,珍惜生活,踏实工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