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你回来

2019-02-11 00:00中国国防报·■王 霞

  凤姑,是我们家的邻居,无儿无女,伴着孤独走过一生。她出生在1922年,如果健在的话,应该是97岁了。

  她在初春离开,草已绿,花正开,她却无法再多看一眼。天空飘着蒙蒙细雨,仿佛天地都为她默哀。全村老老少少,与她告别。长长的队伍里,年长的老人诉说着她命运多舛的一生,不时拾起衣袖擦拭眼泪……是的,凤姑走了,去了另一个世界,那里不再有孤单,不再有伤害,不再有咒骂,还有一个爱她的男人等她。

  凤姑年轻时长相俊俏,是村里最美的姑娘。18岁那年,在一阵唢呐声中与同村刚刚参加八路军的贵喜结连理。新婚夜,红烛高照,爱意荡漾。贵含情脉脉的眼神,燃烧了她的心。第二天,贵就要踏上征程,临行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,挤出笑容对她说:“等我回来!”凤姑郑重地点点头。

  贵走了,凤姑勤勤恳恳地田间劳作,任劳任怨侍候公婆,把整个家安排得妥妥当当,是人人称赞的好媳妇。

  凤姑在等待中期盼着。1943年春暖花开的季节,却把凤姑埋藏在冬季,难以醒来。贵在和日本鬼子的一场战斗中牺牲。战友捎回了他的遗物,有衣物,还有未曾寄出的信件。

  凤姑瘫坐在地上,痴痴的像一尊雕塑。睹物思人,千山万水的牵挂、字里行间的思念奔涌而出。在凤姑的心底,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他的位置。凤姑的爱情就是这样至高至纯:一旦爱上谁,便是一辈子;承诺一句话,就是一生一世。

  村东头的瞎子张在偏房为凤姑算命,一声叹息之后,扔下两个字:克夫。正房里的公婆哭得昏天黑地,用拐杖敲打着地面,咒骂这个泪流成河的女人。凤姑强忍悲伤,小心翼翼,唯唯诺诺,在公婆的咒骂声中苦度日月。

  20岁出头的凤姑成了寡妇。有媒婆劝她“再向前走一步”,村里几个单身汉也打过她的主意,想给她锄几垄地或者挑几担水,她总是婉言谢绝。

  我记忆中的凤姑已经60多岁,是位干净、素雅的小脚老太太。她身材单细,长相白净,弯眼细眉,微笑的时候,眼睛总会眯成一条缝,嘴角微微上翘,让人特想亲近。她的右眼眶下面有一颗黑痣,老人说叫做“苦命痣”,她一辈子的苦难都因于此。她喜欢穿青灰色的大襟褂子,黑色裤腿扎进白色袜筒,她的脚走不了太远,经常坐在蒲团上按摩。稀疏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,她的腰身不再挺拔,走路还算硬朗。

  凤姑的院落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,这对于整天灰头土脸、埋头苦干的农村人来说,是一种与众不同,是一种格格不入,这反而让我更想亲近她。她喜欢花花草草,房前屋后种上几束月季花、牵牛花。这些花草虽算不上名贵,但衬了绿意葱茏的院子,微风吹拂,淡淡清香沁人心脾,平添了几分雅致。燥闷的夏天,她坐在树荫下,或拆洗泛白的被褥,或摇转吱吱呀呀的纺车,或戴着一副没有腿儿的老花镜纳鞋底,不时与路过的人打招呼,攀谈着,脸上露出灿烂的笑。

  有人说,有一种人在美丽自己的同时芬芳了别人,凤姑就是这样。她一生无儿无女,却对孩子有一种特别的喜欢,总爱抱抱别人的孩子,满目欢喜地笑着、夸赞着。每每经过她的门前,她总会喊我的乳名,把我叫进家门,忙不迭地给我找好吃的好玩的。我喜欢她笑的样子,把爱的光芒洒落在我身上。她说起话来总是轻声细语,如汩汩流水,似柔柔清风。她看着我满是泥土的小手,总是用香皂为我洗手,临了,拿出几块糖塞进我的口袋。

  忙于农活的父母每天早出晚归,放学后无处可去的我和弟弟便是凤姑家的常客。她一边纳鞋底,一边诉说农民的艰辛,还有对我们的殷切希望。她常常留我们在她家吃饭,做萝卜条粥、鸡蛋韭菜馅盒子,临走还会送我们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。我最喜欢她烙的鸡蛋韭菜馅盒子,皮薄馅多,咸淡适中。如今,而立之年的我,吃过许许多多种菜盒子、肉盒子、三鲜盒子,却始终找不到属于凤姑的味道,那种记忆,无可代替,无人超越。

  自从我们县成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,凤姑就开始享受烈属优待,后来按年领取抚恤金。领到钱的她沉默不语,把自己关在房里,悄悄把钱存起来。别人问起来,她说:“咋能乱动?那是他的命呀!”虽然平时她不舍得随意花费一分钱,却在汶川大地震中捐出500元钱。她知道,他要是在,捐得还要多。

  凤姑最高兴的事情,便是自己亲手将各级政府发给烈属的慰问信、光荣奖状贴在土墙上。她小心翼翼,工工整整,生怕出了一丝瑕疵。那些红红绿绿的证书和奖状,闪烁着煜煜光芒,把她的小房映照得更加明亮。她经常一一抚摸、擦拭,生怕它们沾染上灰尘。她经常瞅着墙上这些证书、奖状、光荣牌笑得泪流满面,满足地像一个孩子。

  从风华正茂到耄耋之年,当守望成为一种习惯,当叹息成为一种永恒,她已不再孤单。凤姑老了,能做的只有回忆,往事一幕幕像电影一样掠过,又生根在心底。凤姑走了,没有任何牵绊,没有任何不舍,她用大半个世纪,诠释了爱情的诚信。那是她一个人的爱情,心甘,情愿,无怨,无悔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