寻找许六斤

2019-07-19 00:00解放军报·■贺小波

  许六斤是我的战友。

  据许六斤自己讲,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,并非他生来六斤重。而是生他那天,他爹在路上捡回六斤猪肉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六斤猪肉对于一个贫困农村家庭,是件何等幸福的事,便以六斤取名。

  那年,几个老乡从部队退伍回来,在县城分别时,考虑以后联系方便,商量着建立了战友联谊会。因我年纪稍大,家又在县城,就推荐我当了牵头人。

  刚开始几年,每逢建军节,我就联系几个战友在县城一起聚聚。当然,费用是AA制,也不多,每人五十七十的,喝的也很普通。但大家都高兴,喝到兴起时,会鼓着腮帮子齐唱《战友之歌》。

  后来,几个战友有考公务员的,有做生意的,日子混得风生水起,只有许六斤还在农村种着几亩薄地。再聚会时,大家就商量不“A”他的制了。

  然而,当聚会联系他时,他居然像从人间蒸发了,再也找不到了。

  “这家伙去哪儿了?咋不遵守承诺呢?”我们都在疑问。

  我决定去找许六斤,不仅因为我肩负的职责,更重要的是许六斤是我的“猪蹄兄弟”。这是个秘密,其他几个战友都不曾知道。

 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,一辆绿色的车皮把我们拉到一个偏远的山沟当兵。一下车,我就被眼前荒凉的景象惊呆,来时的满腔豪情随之土崩瓦解。

  新兵连结束后,我和许六斤分到同一个连队,他去了炊事班,当了一名给养员;我下了战斗班,做了一名炮手。许六斤的日子比我过得滋润,每天骑着团里配发的三轮车,去街上采购连里的给养。而我每天坐在烈日炙烤的火炮上,汗水涔涔地做着同一个重复动作,穿着被盐碱浸白一片的迷彩服回到兵舍,有时热得饭都不想吃。当然,最主要的原因是吃不惯一日三餐的大米。

  很快身体就吃不消了,好几次差点昏倒在训练场。许六斤悄悄找到我说,以后你每周六来找我,我给你改善一下。

  于是每周六,我悄悄躲过班长的视线,和许六斤跑到营房西边的小山坡上,就着馒头,啃着他用自己的津贴从街上买回的猪蹄。当时我就想:为了这份猪蹄情谊,这个兄弟我交了!

  许六斤不来参加聚会,成了我的一个心病,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。我打他的手机,提示停机;去农村老家找他,看到的是满院荒草和大门口一把上了锈的铁锁。邻居告诉我,许六斤全家搬走已经一段时间,具体去了哪里不知道。我不相信许六斤这么绝情,后来又去了他家几趟,均无功而返。

  许六斤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出战友的视线,走得毫无征兆,让大家没一点思想准备。是大家做错了什么?还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?

  “许六斤你这家伙到底去了哪儿,你不便告诉他们,也不应该隐瞒我呀!”一个人的时候,我常这样埋怨。

  为了寻找许六斤,我托在宣传部工作的一个朋友,在县电台、县报发了启示,并留下了自己两部手机号码,半年时间过去,那个熟悉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。

  其他战友劝我说:“算了,咱们仁至义尽了,既然他早把战友之情忘了,凭啥咱还念念不忘!”

  我也有点被说服,从手机里删除了那个停机的号码。然而,就在去年八一建军节前夕,居然发现了那个让我牵挂两年多的身影。

  那是个双休日,我陪媳妇和孩子去爬南山。路过城南路口那家废品收购站时,居然看见许六斤骑着电动三轮车从收购站匆匆冲出来,转眼间就奔上大路。我心下激动,冲他身影大喊:“许六斤,许六斤……”

  我的声音很大,惊得许多路人都回过头来,想必许六斤也听见了,可他却目不斜视地骑着车继续朝前行。我跟老婆说:“你和儿子去爬山吧,我得追上这人。”

  老婆问:“谁啊?看着像个乞丐。”

  “我的‘猪蹄兄弟’。”扔下这句话,我在老婆惊愕的目光中拦住一辆的士跟了上去。

  许六斤大概发现有人在跟踪他,电动车油门加到最大,过十字路口时还闯了红灯。我铁了心要追上他,就让的哥盯紧点。

  的哥充满疑问说:“追个收破烂的干嘛?”

  我没好气地说:“少废话,警察办案。”听这话,的哥见义勇为的劲头一下被激起来,说了声“好哩”,也跟着闯过红灯,不大会儿就撵上了他。

  许六斤见状,车把一扭,迅速朝旁边一个小胡同钻去。出租车是开不进去了,我只好下车,扔给的哥一百元钱,跟着追进了小胡同,边追边喊:“许六斤,许六斤……”

  许六斤充耳不闻,电动车在小胡同里自由穿梭,眼看就要转出路口,驶上大路。我这坐惯办公室的肥身体,怎能追得上,只能忘车兴叹。与此同时,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:他这车技,是天长日久走街串巷的结果啊!

  正当我灰心丧气准备放弃时,只见刚才那的士“吱”的一声停在胡同口,堵住了许六斤的出路。的哥走下车,远远地冲我扬扬手喊道:“同志,找你零钱。”

  我得意地望着坐在电动车上一脸沮丧的许六斤,冲他摆摆手。的哥又喊道:“要不要帮忙?”我说:“不用,谢了。”

  许六斤见我来到他跟前,叹道:“干嘛追我?”

 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,骂道:“许六斤,我以为你真的没听见喊声,干嘛躲着大家?谁跟你有仇了?”

  许六斤红着脸不说话,我一把把他从电动车上薅下来,质问道:“说,为什么这么做?”

  许六斤瞅了眼衣着光鲜的我,重重叹了声气。我心下一软,不由想起当年啃猪蹄的情景。于是说:“走,找个饭馆坐下聊。”在我逼视下,许六斤终于点了点头。

  我爬上他的电动车,正要坐下来,只见许六斤急急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卫生纸递给我:“擦擦再坐。”

  我没去接,却命令道:“走,到前面路口那个全猪馆停车。”这时,分明看见许六斤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。

  我选全猪馆是有深意的。果真,当一盘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大酱猪蹄上桌后,许六斤的嘴唇颤抖了,半天没有说出话来。

  我启开两瓶啤酒,递给他一瓶,然后拿起一个酱猪蹄就着啤酒狠狠啃了一大口。许六斤也学着我的样子,抓起猪蹄啃了一大口。待猪蹄啃完啤酒下肚,我轻声问道:“说吧,为啥要躲着大家?”

  许六斤的眼神暗淡下来,沉默了半天才说:“你看我现在混成这熊样,有何脸面跟你们见面。”

  我红着脸斥责道:“胡说八道,我们是亲如兄弟的战友,你说有高低贵贱之分吗?”

  许六斤脸也红了,嗓门也粗了:“既然这样,每次聚会为何不收我的钱,瞧不起我就直说。我的钱也是凭劳动挣来的!”

  我一下愣住了,没想到许六斤一直不愿见大家的理由就这么简单!天啊,大家的一份善意却无意中伤害了他。

  我想跟许六斤解释,他却摆摆手说:“算了,今天这顿酒后,你就把我彻底忘了吧!你也别告诉他们见过我,咱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。”

  我的火也被他激起来,我说:“许六斤,你啥意思?你把战友情分都丢了,咱们虽然离开部队多年,但一朝从军,一生为兵,和在部队一样,我们工作分工不同,没有贵贱之差。你要不服气,就把今天的客请了。再过几天就到八一了,你一并把这些年免你的钱补上再玩消失!”

  许六斤惊愕地看了我半天,忽然泪流满面,猛地一直身,冲服务员大声喊道:“再上几瓶啤酒!……”

  插图 朱  凡